我有一幅胡适的随笔便条,一张小帖,为一次采访所得。
小帖后,是一个同姓的老人,是他的历史与经历。
一九八九年春,我在全国青年联合会<中华儿女>s杂志任副主编,收到中央统战部一个嘱托,要我到新侨饭店采访一个美籍华人荆磐石。从我所在的团中央到新侨饭店不远,按与荆先生约好时间,我与他见面了。荆先生身材中等,穿一身西装,一派儒雅,眼镜后面是有阅人无数的坦荡与明彻,也有阅事无数而沉淀下来的直纯。这样的人,会令人顿生敬意,而谨慎、而慎行。
递上名片的当儿,我看见他眼里顿时显现出惊讶。
“你也姓荆,是那里人?”
其实,在嘱托人告诉我采访对象姓名时,同样问话不知翻腾了多久。
“荆”姓在中国的《百家姓》中,排列在后,姓人廖廖。每每遇上荆姓人,我都会好奇地打探其生地祖籍,好象是对历史的诘问,好象是满足一种心理需求。历史上有“荆王伐吴”,“荆轲刺秦王”等等故事。但距离我们远远,而身边的荆姓人很少。
每每在在会议的签簿前看人惊讶,“还有姓这个姓的啊!”
姓氏之说,学问极深,简单而言是一种历史与自然的归属,中国的姓大多都有根源,姓氏凝聚着一个遥远的血统,遥远的血脉,后代的人似乎是那棵遥远的粗壮的大树上结出的新果,散落于四面八方,散落的过程牵扯到历史的更迭、民族的逃难迁徙,官吏的任命等等,很难说清。然同姓人心有所根,枝分而一派,脉远而一源。你缘何处而来?谁是我的同类?谁是我的亲属?谁是我的同伴?其实是每个人在社会中的自然思考,是一种心理归属的需求。
我回答,我是东北辽宁辽中县人,是一个在当地较大的家族。从家谱上看,是乾隆年间从承德迁往辽中的,到我这已经是第九代。
他随即告诉我,他是山西人。他告诉我他是四三年居于美国的。
他是长者,我是年青的记者。当然有了这个惊奇的开场白,我们的谈话已经无隙无间。
当他谈着自己的经历之时,无数的历史画面已经涌现出来。
他的青年、壮年就奔跑在这些已经泛黄的画面中,穿插在这些泛黄却仍然清晰的画面中。
他是北平朝阳大学法学系毕业生,随即到日本留学,在日本东京帝国大学进修法律。在日本时,他交友甚广,与著名的作曲家聂耳等都是号称“松竹梅”好友。
一九三七年,“七、七”事变后,他乘从日本开回的最后一班轮船回国,急于参与国内的诸项事务。临开船时,另外一个熟人穿着睡衣木屐,匆匆忙忙赶上船,此人正是夜半而偷偷离家、也要立即回国的郭沫若君。大家又是一番忙碌,翻箱为他凑衣服皮鞋。
回国后,他找到陈立夫,陈立夫安排他到教育部,随后又到大学教书。他先后在南京教育部,西安联合大学等地教书,主要是法律与法学。他信基督教,同时也广泛联络教友,参加一些教会的活动。
法学,在清末民初,是十分时髦的学科,因为封建王朝刚刚崩落,各种各样的事务急待甫立,因此各种各样的法律,与西方打交道的各种各样的学科,都是国家社会建设的急需,而谙熟各国法律是建国的基础,也是国家发展的基础。所以当时的北平朝阳大学成立了法律系,而这个法律系,培养了大批的人才,这些人才都活跃于中国的政坛上,大多在民国的历史上,在新中国的历史上,在两岸的政府中,都是磐石般的支撑。帮助中华民族渡过了无数的危难与险关。荆磐石就是这样的一员,可见他在青年时学识已经出众,具备先进的思想与追求。由于他能够到日本继续求学,更是增添了一番难得的阅历。
大概是一九四二年,美中英苏四国要搞一个联合国宪章,是当时的吴铁城找到荆磐石,要他成为中国方面的起草人,他就从大学出来,一心参与其中。所以在他的简历中,他总是写到联合国宪章中方起草人。当然这是一个人难得的历史机遇,更是一个人莫大的殊荣,能够代表国家而介入正义的事业,介入人类的未来,正是人生价值的归属。
在国家危难的那个年代,他活跃于中国的救亡事业,活跃于教育界、知识界,活跃于政治界,法律界。与他交往的许多都是我们在民国史上常见的人物。
在那个国难重重、令人心力俱焚的年代,他为国家承担着苦难,尽心竭力地做着自己所能做的事情。
一九四四年,他移居美国,以基督华人教友的身份,成为美国华人中的活跃一员,他联络务界华人,密切关注国内的政治状况,也积极开拓着新的活动范围。他与几个教友发起了著名美国总统早餐会,这是一个至今仍然存在的高级政治活动场合。每年的某一天早餐,美国总统会与来自世界各地的杰出人士一起聚餐。参加这个联谊性质的早餐会并不容易,一是参会人必须是闻名于世界的杰出人士,二是在提前一年预定那个地方的饭店。中国人中,只有当时社会科学院的严加其参加过。当然在这次会晤后,他寄希望我能参加来年的活动,并可以代为我预定饭店。我当时就向他表示,我有一些不便,一是我的身份只是普通记者,二是我在某中央机构工作,出去参加这种活动,可能有诸多不便。他当然也未多言,尽管后来又提及多次。
我把这次采访稿《情依然,爱依然》,给了北京晚报,很快他们就刊在重要文艺版面。并在他离开中国前送到了他的手里。
随后,我陪伴他去了山西太原,山西的地方官员,特别是教育界的官员与人士,热情地接待了他,他们在一起的时候,谈的都是教育方面的话题,我们也按他们的安排参加了一些当地的演出。我们待的时候不长,他已经将我看成忘年交,与我说话也没了遮挡,时常是随时向我发表他的感想。一次我们看演出,中国的舞台上,锣鼓一响惊天动地,他笑着对我说,“在美国听的是旋律,在中国听的是声响。”其时其语言并无褒贬,但也溢出对中国的笑侃。
他告诉我,在北京,他会见了许多当年的朋友,其中的程思远、何思源等旧友。他说,年纪大了,能够见上一面已经是十分不易了。
因为我在北京还有其他的要务,不能陪同太久,分手时,他拿出一些报章与文字照片,希望给我一些纪念。我们采访之中常常会遇到这种情况,大多是采访对象的尊重与客气,我们一般是不接受的,但是如果是对方的文字方面的东西,我们会格外珍惜。
他打开一个小夹子,拿出一张纸片,我看见是一张胡适的便条,他问我,“你喜欢这个吗?”
“啊,”我当时倒吸了一口气,“当然。但,这可能太珍贵了。”中国文化大家的亲笔手迹,自然是我们这些文化人的尊崇之极,情之至爱。
他笑笑说,“就送给你了!”
便条不大,是六十四开的信笺薄纸,笔迹薄酒而随意,正如胡适先生的文风与身影。
留言是:
“荆先生太太,谢谢你们请我是星期三(三十日)晚六时半吃晚饭。不幸我那晚上有一个事先预定的谈话会,所以不能不在下课之后就赶到“城下”去,不能来府上吃饭了,千万请你们原谅。
匆匆敬问
双安
胡适敬上
三四年,十一,二十九”
回来后,我把这个便条夹在一个十分宝贵的夹子里,有空的时候打开轻轻地看看,想着远在重洋之外的荆磐石老人,也看看文化大家胡适的亲笔字迹,有股无言的温暖涌出。看来这是荆般石在美国与朋友交往中的一个小事,他邀胡适吃饭,胡适恰有不便,就随手留了一个便条。时在1945年11 月29日。签上的年月自然是民国纪年,年号上加上11便对了。便条中语言随意而不失敬重,看来他们互相之间的交往亲昵而富有热量,称呼与口气随常而便当。据荆磐石先生讲,在一九四四年后,他在美国已经是高朋云集,冯玉祥在离美赴苏之际,他邀集了许多在美的华人名士为其送行。冯玉祥在回国途中,轮船居然失火,也是一段奇案。
我一直珍藏这张便条,以为至宝,只为上面有胡适的亲笔,那个签名真真是十分潇洒和真实;当然,更为上面有“荆先生太太”的抬头。
有一次,有个人逗趣,胡适先生怎么会给你留下文字?我喜欢这个问题,这个联想让我有种族归类的感觉,而更为珍爱。
不巧的是,戴高度数近视眼镜的荆磐石,不知在那个时候,可能原珠笔流水不畅,在保留的便条纸边划了几个圈,有点美中不足。好在只伤了几个小字,其他无妨。后来,我用酒精处理了一下,仍然有一点痕迹。
我从太原回来后,正好就赶上了那场著名的北京风波。由于我当时在太原,并未涉及其中。后来,荆磐石先生常常从美国给我来信,信中还常常挂念他那些早年的朋友的情况,朋友子女的情况,向我询问能否给他们一些帮助。我回信告诉他,事情也没有那么严重,许多事情是在发展之中,国家、社会都是如此。中国的发展中仍然会有许多坎坷与需要认识的过程,这个答复十分得体,他又邀请我到美国去。凭真话说,凭当时的状况、当时的财力与家庭负担,我无法应允他的盛情,现在想起,也引为至憾。
他来过许多信,甚至他还写了一个很长的文章,介绍他在中国的见闻与游历,其中也谈到了与我的会见。也邮来了一些他的照片,他在海边钓鱼,他在骑马……
我把便条的复印件嵌成小卷轴,置放在案,随眼便见。
后来他还介绍了一个在清华读书的同族后辈,这个青年十分优秀,曾经与我长谈,不久,他也到美国留学了。
由于那场风波,内外的联络已经略有不便,他不知从什么地方获知继续联络可能会给我带来不便,信的频率就缓了。
后来,我有一个十分要好、也十分有为的朋友赴美留学,我希望他能够拜访荆先生,回来后他告诉我,此行不顺。
当时与荆磐石先生初见时,老人已经是七十多的年纪,不知今日尚在否?如果仍然还健在,应该是近百岁的老人了。
如果他还在,我为他祈祷,为他祝福。
如果他已经辞世,我仍然为他祈祷、为他祝福。
他是国之骄子,赤真炎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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