记与乌老家的一段交往
在中国青年出版社工作的期间,由于一个偶然,我成了国家副主席乌兰夫家的常客。
在与乌老相处的日子里,我看到了一个优雅高大,胸怀非凡的老者。
乌老是共和国开国上将,长期担任内蒙古自治区的书记。文革后任统战部长,国家副主席。
与乌老接触,作为记者的我自然好奇他的经历,有意识地想知道他的故事,他也常常给我讲起他的过去。在他断断续续的讲述中,我看见了他在北京从事学生运动的身影,看见了他出入翠花胡同八号与李大钊的师生情谊,也看到了他出国到莫斯科学习、与他同座位的蒋经国,看见了派遣他回国参加革命的瞿秋白,看见了经过内蒙而不幸被捕的王若飞,(后来有人根据此事写的《王若习在狱中》)等等-------这些,都是我只能在书里看见的人物。
乌兰夫,原名云泽,十八岁在北京蒙藏学校读书时,随李大钊参加了革命,是内蒙古学生运动的发起人,也是北京学生运动中的领袖之一。由于思想忠诚可靠,身材高大强悍,常常担任最危险的任务。每每学生上街游行,他和他的朋友都担任交通与保卫工作。那是一种常常会发生与军警冲突的工作。需要的人忠诚可靠,敢于承担危险,能够经受考验。
那时,乌老给我讲过他许多的往事,但都是抽空而为。我做一个记者编辑知道这些材料的珍贵,每每乌老给我讲一个故事,我都会仔细地记下来。试图把这些连缀起来。将来成文。别看那些都是往事,但也有让人感觉不凡与伟大力量。有时,我们交谈的时间长了,他也会开个玩笑,调剂一下气氛。乌老曾经是莫斯科东方大学的教授,儒雅而风趣,那种对青年人的观察与关怀,常常是在不意之间-----那是经历了无数事件、无数风险、积累很多的关键事件才能够积存的伟大、和人所不察的机敏与天赋。这一点只有能够亲自与他见面,与其长期接触才能够知觉一二。
但有一件小事,我一直未记下来。不是因为故事的平凡,而是我一直在酝酿着,下笔写出的角度。
有一天,我到他家,乌兰夫的夫人云丽文阿姨让我看一篇稿子。稿子写的是乌老到他青年时期学习的北京蒙藏学校参观的事情。北京蒙藏学校,原来是吴三桂的爱妾陈圆圆的私宅,民国政府为了培养蒙藏青年人才把它变成一所学校。乌兰夫由于在家乡参加学生运动,惹怒了地方官员,到了北京,就进入这所学校学习。
这所学校也是我国众多先期领导人张太雷,夏明翰,萧楚女等等来过的地方,他们来此自然是为了会见李大钊,宣传革命道理,向学生发表演讲,组织青年干部。
乌老旧地重游,十分高兴,他的记忆很好,还能够仔细回忆起他的床位,张太雷来讲演站立的地方,他们住下的房间,甚至他们的床位在那道窗边墙边等等。乌老的兴奋与深情,可想而知。文章内容极好,只是文字有需调整。
云阿姨一直看着我,看见我大体读完,就问我的感觉,说人民日报已经向乌老请求,是否可以发表一下。
文章这东西,其实是一人一个样,一人一个思路,文章写出来,文气文风、遣词造句都不一样。同样的素材在不同人的手里,会有不同的角度,不同的深度。若是在别人的稿子上东改西改,往往有画猫类虎的不伦不类。况且我也不知道这个稿子是谁写的。
云阿姨想听我的意见自然是有目的的,是在询问我的意见。我犹豫了一下,说“这样吧,我再写一稿,明天十点钟前给您看”。
“明天十点钟?”
“十点钟,可以。”
第二天十点钟,我准时到了乌家,见到云阿姨时,她还特意看了看自己的手表。当然这是对我准时“交卷”的赞许。
平日写稿,我都是凭思维之所到运笔,意到笔到,常常是“天书”极别,若是过了三五天,我自己再看,也是一边猜谜一边发难。我昨晚是真真正正忙了一阵子,先打好腹稿,再写出来草稿,校正后,又仔细地抄了一遍。
拿出来的自然是清清正正,字体也难得地恭敬有加。
喝着茶,吃着阿姨拿出来的小点心,顺便就把稿子的内容与想法就说完了。阿姨说,乌老上午有个活动,接见一个国家来访的议会代表团,一会回来,你再给他说一下,让他看完,听听他的意见。
大约是十一时左右,大门开启,乌老一身中山装推门进来,看见我,也挺高兴,坐下就听我的稿子,我给他读。他也偶尔指点一下。特别是他加入了一些细节部分,还有那些革命先行者在学校活动的细节。这都是极重要的部分,当然让我感动的是乌老对这些革命先行者的怀念,时间虽然日渐遥远,而记忆仍然清晰真诚。已经时隔五六十年,这些先行者们的身影已经远去轻淡,能记下一举一动都是十分难得,非乌老讲,谁能得知?讲到细节处,乌老还站起来模拟一下他们的动作。
讲着讲着,我一看手表,十一点半了。应该回去了。我向阿姨说,我要回去了,下午还有一些事情。
阿姨看了我一眼,说今天乌老专门嘱咐,中午留你吃饭,你就吃完饭再回去吧。噢,想到自己平日吃饭的随便,思绪不由有些紧张。
如我想象,这顿饭让人难忘。
乌老家的饭厅在二进院的西偏房,会客室与饭厅有走廊相接。乌老引我在前,到了门厅前,乌老侧过身,让我先进,随后引我到他的右手座位,与云阿姨对面。饭菜也是特意做的,典型的西式餐,有奶油红菜汤,面包,火腿肠,刀叉齐备。让我坐下,乌老先勺起红菜汤到我的盘子里,这后他才坐下。这是典型的对客人的款待。
乌老当时是国家的副主席,从年龄上讲也属我爷爷辈的人,先给我勺上菜再坐下,换谁也一身不自在。我平日生活随性,举止也随性,平日放松随便,这时你能随便吗?自在也好,不自在也好,既然坐下了,只好顺其自然了。乌老大概是看出了我的紧张,他一边关照我的盘子,一边侧脸与我闲聊。
聊着文化界的一些人物,一些文化界的动态,一些影视剧的制作与前景等等。看得出乌老对文化事务十分了解,他的问话都是当时的时鲜话题,以及正确的、带有引导性的题解。乌老的普通话中杂有土默特口音,我略有不解,阿姨就给我重复一下。
其时,我的心情一直不平静,听到乌老在讲我也常思常想的问题,也略略放松了些。乌老间或会提醒云阿姨为我布菜,加片面包。多少年后,我想到乌老待人接物的精细周到,仍然不由唏嘘感慨不已。
当时我尚年青,加之以前有过运动员的经历,饭量大一些。乌老一直看着我,与我聊天,让我放松了许多。其实我注意到乌老吃得很少,阿姨解释到乌老有糖尿病。
直到我吃完,乌老还问我,是否用好了。
出来时,乌老仍然是侧身门边,让我先行。
乌老的规矩太多太大,其实我是很“难过”的。出来后,我对云阿姨说,谢谢乌老的款待,但是我太年青,有些不舒服。云阿姨笑了,说“乌老待谁都是这样的,你是常客,以后就习惯了。”
这篇文章很快发表在《人民日报》上,受到了很大的关注。
在后来的日子里,我向乌老请教了许多当时我想到的问题,他都认真回答。
有一次他也逗我,说是一个蒙古人冬天到关内喝酒,回来时用酒葫芦盛得满满,小心从马上掉下来就合衣睡了一夜,第二天早上一看,葫芦碎了,酒却一点没丢,怎么回事?
我不解,他笑笑说,那酒里掺水太多了,一出门水冻上了,酒是不冻的。所以葫芦碎了酒没丢,我大笑。
乌老一生严谨,在他女儿云杉的回忆中,他一直喝白水。后来云杉问他,他说艰苦年代的时候,必须保持低标准的生活,没条件事事讲究,在生活上养尊处优,人就没法干革命了。云杉给他买了个市面上早已流行多年的榨汁机,乌老好高兴,还示范给来人看。
乌老的学问很高,在留学苏联期间,他曾经担任东方大学的俄语教授,在长期的内蒙古革命与解放后的工作期间,他与当地宗教人士、知识界都有很好的交谊。解放初期,他受中央之委托,负责起草了中国第一部《民族自治法》。
抗日战争结束后,他带一个班的战士从延安坐卡车出发,长途跋涉到呼和浩特,从苏联红军的将领手里收回内蒙古政府的管理权,打通了延安干部通向东北的道路。周恩来为此浪漫地称赞,这是现代版的“千里走单骑”。其中的潇洒与血气,可以想象,让人仰慕。
蒋经国过世时,他对我说,看来他平日吃糖太多。他说在莫斯科留学时,大家是供给制。每个的糖、蛋是按时分配放下来的。后来有人发现自己的糖莫名其妙地少了。留意之时,就发现“偷吃的”是小蒋。大家要逗逗他。小蒋耍赖,“我们是共产主义者,共产共产,你的是我的,我的你们也可以拿嘛!”当然是玩笑间的事情。那个时候,大家早知道他是蒋介石的儿子,年龄又最小,大家都关照他。
后来,我看了《蒋经国传》,留心发现,蒋经国在回忆中也提到,他在莫斯科时与乌兰夫同座位。不由心头一振。
相离几十年,远隔海峡,仍然不断的,还是一份浓浓的惦记。一份长久的往事越几十年、越海峡之分歧,仍然鲜活、仍然生动-----其中的感情 与思念,能够想象有多重吗?
伟人啊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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